我把余秋雨的《山居筆記》和《文化苦旅》放在父親的棺木中,隨他一起火化,這是他生前非常欣賞的一位大陸重量級作家。
余秋雨第一本書在台灣出版後,我買回來看,非常驚豔這位大陸文化學者對歷史的觀察與寫法,看完後我立刻拿給父親看,隔天上班回家後,父親在客廳迫不急待地向我走來,頻頻讚嘆搖頭,直說:怎麼會有人文筆這麼好?寫出這樣的文章來!
豈止是父親欣賞,接下來台灣的文化界都被這位大陸學者的文章給震懾住了,紛紛相繼出版他的著作,就連我的老闆也搶著發行他的新書,不久後,這位大陸作家被老闆邀請來台演講,老闆指定我去採訪,我興奮不已;尤其是,他即將在台北舉辦一場大型演講,我是工作人員之一,首先就回家告訴父親這個好消息,我對父親說:我可以幫你找到最好的位置,讓你去聽這場演講。
父親忙點頭說好,到了那天演講傍晚,我得提早出發去現場幫忙,父親說他自己坐車過來就好,開場前,同事告訴我有人找我,我忙到前場去帶父親進來,找了前面一個最好的位置留給他,我因為得整理這場演講,必須坐在最前排。
開場後的前面五分鐘,公司先播放我的雜誌的影片介紹,這個三分鐘的影片用氣勢磅礡的音樂介紹人到三十而立的年紀時,歷史上的偉人在三十歲都做了哪些事情,它更告訴現在三十歲的人正站在最好的時代,因為兩岸開始交流,而年輕人正處在關鍵點上。影片介紹完畢後,才開始正式介紹余秋雨先生演講。
散場後,我還得繼續忙著採訪工作,我跟父親說:你要不要等我一下,待會我們一起回去。
父親搖搖頭,他說:妳忙,我不打擾妳,我今天看了妳們公司雜誌的簡介,覺得很高興,妳找到了妳最喜歡的工作,可以看書又可以寫稿,妳從小就只喜歡看書跟寫文章,我很替妳高興。
說完,他就獨自去外面搭公車回家了。
父親死後,我常常想到當年這一幕他對我說的這番話,讓我最懊悔的是,當時我應該堅持陪他去坐公車,陪他一起回家,因為後來他搭公車做錯了班次,直到近午夜才回到家,讓我們著實擔心了一下。
我小時候就真的只愛看書,小學四年級時,父親忽然買了一整套中國通史,共有十五本,裡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,從隋朝講到近代史,我迷得不得了,每天放學就抽出一本來看,而且邊看邊背,把所有看不懂的詩詞也都強背了進去,父親很驚奇,他覺得這麼硬的書我竟然這麼有興趣,連大人都看不進去。
但是我就是喜歡文字,進入國中後,我的功課一落千丈,甚至還留級了,母親對我期望極大,她覺得我小時候表現得像神童,為什麼一進入國中就變了樣;母親不知道的是,當我進入國中的第一天,看到圖書館裡陳列那麼多書,簡直是迷人極了,從那時開始,我就盡可能把圖書館裡所有的書都借出來看;無論是好讀或是不好讀的,無論是文史地理,或是科學天文,只要是文字,就令我著迷。
學校圖書館的書我很快就看完了,我開始利用通車換車之際,到火車站前的一家書店找書看,常常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,每次都被老闆娘瞪,但是我對書的著迷到了極點,卻絕不看教科書。
母親氣極了,把家裡的書都藏起來不給我看,我還是有辦法繼續找課外書來看,有一次父親的朋友因為愛看書,幾年下來累積了好幾大箱的書,因為他的宿舍地方小,沒地方放,借放在我家,好幾大箱書籍送來家裡後,那天我簡直高興得睡不著覺,趁著母親在廚房忙的時候,趕緊衝到父母的房間去打開其中一箱,裡面滿滿都是我沒見過的國外翻譯書籍,結果,我很快地就把這幾大箱的書又看完了。
如果被母親發現我在看課外書,通常都少不了一頓挨罵,但是如果是父親看到,他從來不阻止,只是偶爾經過時會好心地提醒我一下,要我至少看一下教科書,免得又要惹母親生氣了。
除了愛看課外書,我從國小就開始嘗試寫小說,我寫的速度快,把父親從公司拿回來的空白筆記本,用鉛筆一本又一本地寫,寫完一本就丟在書架上;到了國中更是欲罷不能,大概是開始有讀者的關係,我愈寫愈勤,書架上堆了好多本,有一次放學回家,發現父親正戴著他的眼鏡仔細看我寫的小說。
他抬起頭,帶著驕傲的神情跟我說:妳要不要拿去投稿,我覺得妳在文字上真的很有天分。
當時,我被學校低落的成績變得非常自卑,寫小說是我對這個世界唯一可以留戀的出口,所以當父親建議我去投稿時,我只是帶著不信任的眼光望著他,以為他在開我玩笑,我根本沒有天分。
直到開始走上記者這條路,有一次出門前,在電梯碰到鄰居,他看了我一下說:妳就是x家的二女兒嗎?
我點頭說是,他立刻說:難怪妳父親對妳這麼驕傲。
我聽得一頭霧水,他又說:他常常跟我們說他的二女兒很優秀,很會寫文章,又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讓他非常驕傲。
我當時聽了也沒放在心上,忙著去採訪。後來父親生病後,他在醫院跟我說:我對我的女兒們都驕傲的不得了,尤其是妳,因為我從小就喜歡文字,也喜歡寫東西,很顯然,妳就是遺傳了我這一點。
在罹病的最後三個月,有一次他拿了他的手稿給我看,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好多文字,他叮嚀我,要把這些文字用電腦打字整理出來,千萬不要忘了自己是誰的後代。
結果,我到現在還沒有把這份手稿打字出來,因為上面的字跡非常模糊,聽人說,人快死的時候,寫出來的字都非常扭曲。
我的父親曾經寫得一手好字,小時候附近鄰居都會拜託他寫春聯給大家,但是到了生命的最後,有一天他在客廳跟我抱怨:奇怪,為什麼我無論想要怎樣好好寫字,寫出來的字就是歪七扭八的。
這份手稿有三分之二我看不懂,因為上面爬滿了扭曲的文字,讓我懊悔的是,我應該在他還在世的時候,拿這份手稿打字,這樣看不懂還可以立刻問他,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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