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我很小的時候，家裡就飄著酒香，這股酒香到現在我還是可以在記憶裡聞到，覺得親切而且繞樑。
其實父親平日是不喝酒的，頂多除夕夜會拿一只極小的杯子，打開書櫃，旋開陳年高粱酒的瓶子，倒上一點酒，既為年節應景，也因為年夜飯桌上出現難得的大魚大肉，多到可以慢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下酒。
但是從小家裡就藏著許多酒，到我長大以後，開始看了許多書，尤其是關於大陸風土飲食的書籍，回頭一想，才發現，原來美食家筆下讚嘆不絕的陳年好酒名稱，家裡竟然早已經有了。
為什麼有這麼多陳年好酒在家裡，這跟父親行事有關。父親是外省人，當然有許多外省好友，這些外省伯伯我小時候常常看到他們來拜訪父親，這時候父親會很高興地要母親準備一些小菜，好讓他跟朋友利用難得的周末下午或是周日聊聊天。父親要的下酒菜是典型的江浙口味小菜，就是一碟滷豆干，一碟切好的香腸，一碟滷花生之類等。母親雖然是本省人，但是早年她做的菜色完全是為了符合父親的喜好而作的江浙菜。
這些外省伯伯很信賴父親，常常把他們生活上遇到的困境也告訴父親，父親是一個對朋友熱血得不得了的人，只要他做得到的，他一定全力以赴，那時年幼的我雖然不知道父親幫了他們什麼忙，但是父親的朋友為了好好答謝父親，往往都會贈酒給父親。別看這些酒，不僅外型奇特美麗，而且都是大陸名酒，都是這些外省伯伯當年從大陸逃到台灣時攜帶的一些好酒，好酒贈英雄，可見他們對父親的感激。
這些名酒因為外型非常好看，父親會分放在兩處，一處是房間父親的木箱內，父親整整齊齊用毛巾包著，以防不慎摔破，一處就是客廳的書櫃裡。
小時候我們都很喜歡在書櫃前摸摸這些酒瓶，再拿起來搖一搖，看看這些酒經過經年累月的放，究竟揮發了多少。有時候父親興起會一一告訴我們，這瓶是茅台酒，那瓶是山西汾酒，這是女兒紅等，還有因為工作之故，出差到金門時，帶回來的數瓶陳年高粱酒。
雖然這些名酒從來沒有打開過瓶蓋，但是經年累月之後就會揮發出一絲絲的酒香，一直到我念高中時住宿在外面，周末假日回來，紗窗才打開，迎面就是淡淡撲鼻的酒香從書櫃飄過來，感覺就是回到家了。
這些名酒的外觀也非常美麗，記得有一瓶外型是牧童騎牛雕塑的酒瓶，是我最喜歡的酒瓶，瓶身是土黃色，牧童開心地趴在水牛身上，看起來真不像是酒，反而比較像是擺設，事實上它也是最好的擺設。我和妹妹沒事就會拿起這瓶酒用力地搖一搖，酒香就會溢出來，十分芳香，跟新酒的味道完全不一樣，難怪古人說，酒是愈陳愈香。我家的酒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。還有外型像花瓶的酒，做成鼎字樣的酒，又或者是一頭中國年獸外觀的酒，都是一些中國味十足的酒瓶設計，小時候以為這些酒應該是每家都會這樣擺著，長大以後才發現，原來這些酒很稀有，難怪父親常常拿著愈來愈輕的酒瓶嘆氣說：唉呀！酒已經揮發得愈來愈少了，連味道都還沒有嘗過呢！
有一段時間，我們幾個小孩愈長愈大，開始迷上雞尾酒或是紅白酒之類的時髦酒款，對於家裡的好酒總是置之不理；幾次除夕夜，父親會再照例倒一杯酒時，問問我們有沒有興趣也來喝一小杯，大家起先是好奇地聞一聞，結果一聞之下紛紛避開，因為酒精的濃度實在太高了，只有我比誰都好強，硬是要父親分我一杯來喝，當我喝了第一口時，其實就後悔了，因為我覺得雞尾酒好喝多了，這些大陸酒的味道實在太濃郁了，但是我還是把整杯酒都喝掉，表示我的大膽與不在乎。不過，隔年除夕夜，父親在問一次時，已經沒有人答應要陪他喝上一杯了，因為我們都忙著用蘋果西打與紅酒調製雞尾酒，喝得過癮極了。現在想起來，只能說我們幾個小孩真是不識好酒，才會忽略了家裡那麼多上乘的好酒。
父親過世之後，這些酒香也埋葬了。從書櫃移到父親的木箱，再從父親的木箱移到山居房子的角落裡，無人問津。我想，再過幾年，這些陳年好酒應該會揮發到一滴都不剩了吧，就像已經過世的父親，慢慢成為記憶中的一部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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